第一乐章   殇(7)
    万物花开,春天,钱红来了,来势凶猛。这是另一个升级版的伟荣阿姨啊,与秦伟荣一样她也是知青那个年代的人,比伟荣阿姨略小几岁,不过也是奔六或者已过六十的人啦,她孙子叫浩浩,她们是在宋羽别处试课后跟过来的,她那天听完宋羽的课就把浩浩其他老师的课全部退掉,报了宋羽所有的班,一个都不少。浩浩有时候连幼儿园都不去了,白天黑夜。像她刚来时秦伟荣投来的充满敌意的目光一样,夏东篱对钱红有种天然的直觉,她倒没有向她表达醋意,虽然她一览无余地看到了她内心喷薄欲出的火焰,但那时她并未看到宋羽对她有什么过于热烈的回应。她来到这里的第一天,下课以后,夏东篱听见钱红隔着讲台冲着宋羽说,老师,我听了你拉的琴我都听哭了,她是指宋羽大三那年参加的那场比赛,网上有视频,这段视频也曾经让夏东篱满脸泪水,只不过她永远不会像钱红这样勇敢热烈地向他表白。夏东篱看见宋羽听完,回头看了钱红一眼,眼里并未看出什么内容,当然那只是初期,像钱红这样对他说话的人多了,他早已习惯。

    那时候,正在筹备孩子们即将参加的一场演出,也算作一次比赛。冬冬老资格了,当然早已是少儿艺术团的演员了,念念是公认的差生,夏东篱在宋羽询问大家有谁不能参加或不想参加请举手时她第一个举了手。她的放弃,似乎不仅仅是对于念念的放弃,她知道念念如果参加会让宋羽为难,虽然念念偶尔灵光一现,表现也会很好,但她毕竟不适合团体演出,走音,在这个严格按照考级要求的程序中,她是另类的孩子。夏东篱的另一层心理还在于她不想与宋羽有更多近距离的接触,上课还好说,排练必然会有单独指导之类的事情,一想到要和他说话,她就感到万分惶恐,不如远远地看着心安自如。

    有个孩子随爸爸妈妈出国了,宋羽有天上课间歇时对钱红说,你出来下我跟你说点事儿,语气听上去有些冷漠严肃,钱红跟宋羽来到走廊上。后来夏东篱知道,他那天叫钱红出去其实是跟她说让浩浩顶替那个出国的孩子,浩浩就这样进入了艺术团在他刚来不久,当然,宋羽那时并没有私心,浩浩学琴时间不短,基础好,勤奋用功。

    排练期间,钱红发现宋羽来去都是公交或地铁,她就去驾校报了名。车学会开了,她把退休金取出来,买了辆小SUV,价格并不贵,不到十万块,说的不好听的话,她这是别有用心,好听些的,是用心良苦一往情深,而好运总是给有所准备的人,她终于等来了属于她的春天,一如她所期望的。宋羽在外面社区要开新课了,她飞速跑过去给浩浩报了名,然后新课开始的那天,她下课后等人群散尽,缓缓走向宋羽,她善于表达她也敢于表达,她说,宋老师一会儿要去上课坐我的车走吧。

    是啊,多么自然,我们也要去上课,何必你再去挤公交转地铁,而且时间很紧正是下班高峰期,劳累又忙碌坐车可以好好休息下,然后再接续晚上的课。

    宋羽上了她的车。

    浩浩出水痘了,钱红照常来上课,外面社区里的也去上,那边的课和这里的课内容一样,她本可以上一次就行了,但这样单独相处的大好时机怎能错过,有半个多月的时间,他们天天在一起,她知道了他家住址,不过不是他家,是他租的房子,下课她送他回家,第二天早上早早把车停在小区门口等他出来。

    后来就变成了由他来开车,他一年前考过驾照,还从未上过路,钱红车里放的全是他拉琴的录音,她学他,什么都学他,说话的样子,口气,语调,穿衣服的风格,甚至他平日里书写的习惯,微信上的,拉琴的姿式,他听的音乐,他看的书,她全都一首首找来听,一本本买来读,她青春焕发,她满血复活。

    他有几次把衣服忘在她车上,后来他就索性不是忘了而是一些衣服就放在车上。夏东篱听见他在教室里对她说,把钥匙给我,我得去拿件衣服,这屋里冷气开的太足,冻死我了。那是盛夏时候的事,她当时十分震惊,原来,她和他已经熟稔到如此程度,他说话口气与之前截然不同,陌生,冷漠,严肃,全都不见,在他们之间飘浮着一种说不出的气息,与之前和秦伟荣所散发出的亲昵**不同,这种气息,是男女之间的,比如,他从来不叫钱红阿姨,而是直接叫她钱红。

    她那天开始还没弄明白,他说的钥匙是什么,其实,从春天到夏天,他坐她的车已经很久,而夏东篱竟一无所知,后来是直觉告诉她,是她的车钥匙,然后她才判定出他的衣服放在了她车里,想到这儿,她心里无比悲痛,比她那次看见秦伟荣与他并肩走进剧场后来又看见他们低头窃窃私语要伤痛得多,她并未亲眼所见,为了安慰自己,她跟自己说,也许,也许只是顺路吧,搭了个顺风车,可是,不对呀,怎么会说把钥匙给我,他直接去自己打开她的车,就好像打开他自己的车。

    车,这种私人空间,两个人,你上了它,是不是意味着你的一只脚已经迈入了她的家,而你拿着她车钥匙去打开她的车,她并未跟着去,是他一个人接过钥匙,她递给他钥匙时她望着他的脸,而她,她的脸笑靥如花,所有内心的喜悦,那种获得感,心里的爱与幸福,鲜活地浮现,穿过她的眼,明晃晃**地喷涌而出,那是多么浓烈的一团火焰啊,在她的脸上,空气都快要被点着了。他拿着她的车钥匙下到地下车库,遥开车门,取出他的衣服,她给他洗好的,与她身上的香水味一样,他身上从此有了她的味道,她的香水的味道,她的味道。

    那半个月的时间里发生了什么,在以后又发生了什么,看得见的还有,也是夏天,他吹完空调夜里受了凉,脖子痛,他上课时就老是歪着脖子,很快,夏东篱发现,他脖子上多了条灰色围巾,如果她没猜错的话,那一定是钱红送的,他戴了那条围巾好久,而就在与此同时,她看到了钱红微信上的个性签名变了,原来的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暖着你,护着你,用我的生命。围巾,暖,这是巧合吗,她看不到钱红的微信,但她们在一个群里,所以她只看到了她的签名,这句话,又像一支利剑,直直地刺入她心口,多么多么疼啊!

    那些看不见的事情在他们之间是否发生过,他们一起开车,车里的空间那么狭小,他们坐在一起,身体几乎靠拢着,她假装低头去拣拾东西头就抵在了他的腿上,他们会一起吃饭吗,喝咖啡,茶,听音乐会,或者是逛街,她会给他买衣服吗,她站在他面前看着他从试衣间里走出来穿着她为他挑选的衣服,除了衣服,鞋子,还有他喜欢的包包,那种时下流行的双肩包包,还有可能很多很多东西,只要他喜欢,她会不惜一切代价,而所有他们在一起的每一时刻,无论逛街还是吃饭,在陌生人看来大概这两个人的关系就是母与子,此外,还能怎样。

    更早些时候,那时候夏东篱还没听见宋羽对钱红说把钥匙给我这句话,有天上课,发生了一件特别奇怪的事情,大家在作练习,宋羽突然从讲台上跑下来,一直跑到钱红和浩浩的座位前,他扳着钱红的头对她说,注意姿式。请注意,他扳的是钱红,而不是浩浩的头,在夏东篱的记忆中,这是第一次他这样热心地指导纠正一个家长的姿式,她看见这一幕她感觉到他们的关系已经不同寻常,然后她仔细地观察起钱红,发现她那天第一次把头发梳成一条长长的辫子挽起来盘在头上,染烫之后的发丝,膨松鼓胀着,她化了浓妆,口红很鲜艳,连睫毛膏都用上了,衣服也不再是从前的黑色,而是鹅黄的丝绒。

    就是在那段时间里,应该是从夏到秋,宋羽一直持续不断地表扬浩浩,对,只表扬浩浩他一人,他眼里似乎再也看不到别的孩子,他的目光永远停留在浩浩和钱红的身上,很多次他让大家都停下,然后把浩浩叫到前面让他单独拉一段,说实话,夏东篱没有听出浩浩拉的好在哪里,无非是熟一些罢了,死板,僵硬,毫无感觉可言,难道他不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吗,他不是常说,要有感觉,要从心里发出来,否则,那些声音只是声音,而不是音乐,现在,浩浩发出的就是些声音而已,可他却一次次遭到表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