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门规
    孟繁章目光利如刀,锐似矛,横扫过两旁侍立的四名弟子,最终落在当中杭劼、陆凇身上。他目光到处,四个徒弟眼观鼻,鼻观心,次第微垂了头;只杭劼和那叫陆凇的书生小子正对着他双双长跪,反是一脸平静,甚至呼吸亦是平顺如常,波澜不惊。

    紧握太师椅扶手,孟繁章手上青筋分明,面上不怒反笑,双眼直视前方,正不知是和天地泄愤,还是跟自己较劲:

    “我孟繁章有福,收的好徒弟啊!关门弟子孝顺,给他师父收徒孙呐!这名门之后、世家子弟果真两样,师父不在身边本事见长了!”说到这,他身子忽地向前一倾,直直盯着杭劼,硬生生从牙缝里挤出字来:

    “杭劼啊,师父糊涂了,你给师父提个醒,家里收徒,门规怎么说的来着?”

    “师父在世不得收徒。”杭劼应道。

    孟繁章姿势未变,两道目光直是要把杭劼盯穿:“嗯?是这么说的啊!那你当时是跟师父一样糊涂了,还是以为师父打仗回不来了,啊?”

    杭劼应道:“都不是。”他语出平淡,况兼惜字如金,竟是如同在说别人的事一般。两旁众人见小师弟如此应对,尽皆不免为他捏了两把汗。

    孟繁章见状铁青了脸:“杭劼!你是硬要我一句句问才肯说么!”

    “师父正在气头上,弟子便是说了也未见听得进罢?”杭劼闻言应道。

    孟繁章霍然立起,喝道:“逆徒!你眼里还有师父么!今番不清理门户,拿甚么正得门规!”又猛地回头看向东首,喝命道:

    “大彪!拿我刀来!”

    陆凇闻言也看向东首,只见师伯非但未走半步,反而望向太师父“扑通”一声跪下了,随即用力摇了摇头:

    “师父,使不得啊!”

    陆凇见他话音刚落,未及太师父回言,两旁另三位师叔也都紧跟着跪下,一同望向太师父,抱拳求恳道:

    “师父!使不得啊!”

    孟繁章见了,怒喝道:“住口!反了么?都起来!”

    四人不再言语,却仍长跪不起。杭劼见四位师兄争相拦阻师父,心中不觉一暖,然则心下仍是抱定了最坏准备。他回望了陆凇一眼,但见陆凇神色紧张之极,不由暗叹一口气。

    原来杭劼深知师门规矩虽简,实则极严,条条皆是不可触碰,是故收陆凇时怕这痴儿多想,便也没有提及。况兼深知师父性子,他早料到会有此一难——最轻亦是逐出师门。他既已拜了师,又无父母,横竖命都是师父的,是以并不惊惧。毕竟门有门规,也是他合该有此一劫,耳中听见师兄们说话,反觉几无憾事。只一样,凇儿才刚成人,此番纵不牵累他,他也少不得要下山。若论心性,水至清无鱼倒也罢了,只怕他受骗上当。若得与他一个时辰,把这痴儿叮嘱一回,或可有些许助益。凇儿这痴儿,这么多年就未曾闻他不敢说的话,更未曾见他不敢做的事,现下见他神色,真不知倘或变数陡生时他会怎样。

    正想着,杭劼忽见二师兄向师父膝行几步,温言道:

    “师父回家心切,一路紧赶慢赶,好容易赶上能回来过年,必定也乏了。这天也不早了,咱也吃了饭,不如罚小师弟和那孩子烧点水,咱先好好洗个澡,早点歇歇罢?晚上就罚他俩睡柴房,他俩不敢不去的。明日一早师父用过早餐,再叫他们听师父发落。师父不看他俩,也看看咱们这一路风尘,谅他俩也不会跑,何苦急这一晚呢?”

    杭劼闻听二师兄说罢,见师父面色也稍稍缓了,心道管它明日如何,有柴房这一晚应是够说了,便放下心来。

    孟繁章见老二情词恳切,听去又句句在理,当下把手一挥道:

    “罢了,就依你说的罢!还不起来么?你们要跪我也不拦着!谁要胆敢跟杭劼串通,仔细你们的皮!”

    孟繁章说罢,便回了卧房。堂屋里师兄弟五人各自起了身,杭劼目送师兄们往东厢去,回身却见陆凇仍自长跪在地,便俯身在他耳畔轻唤道:

    “起来罢,凇儿。”

    陆凇如梦方醒,待要立起身来,却是身子一软,险些栽倒。杭劼忙从旁扶住,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原来陆凇听得“门规”二字本已猜到三分,随即猛然想起小年夜师父“不枉私下收你”的话,已然震撼莫名,又听师父亲口道出,当真是五雷轰顶一般。随后委实不知所措,只得死死盯在太师父腰间,师父说过“拳似流星腰连贯”,凭他功夫再高,待他腰动向师父出手,自去挡了便是。陆凇又听太师父要刀,早打定主意给师父挡过,怀抱必死之念,更是不敢有倏忽分神。后见太师父回了卧房,他心神乍放,顿然一片空白,要起身处,筋骨竟然尽皆酥软了。

    见陆凇如此,杭劼岂会不知,柔声叹道:

    “痴儿。别多想了,没事了。咱们快去烧水罢。”

    师徒二人走得几步,出了正房,陆凇方缓过来。

    大彪和老二提了水来便下去了。水温刚好合适,孟繁章在浴桶里泡着,只觉很久没如此舒服了。忽觉方才也是可笑,他果真愿意看到关门弟子死在自己刀下么?若不是“冰雪净聪明”又极下功夫,杭劼岂会习武不满三年,年纪轻轻便在武林中得了“雪公子”名号?当初不带他上战场本就存了一念私心——往后本门功夫始终要靠他承传,战场上兵刃无眼,再要收这样人品、意志和悟性万人挑不出一个的,怕是无甚希望了!

    想到这,孟繁章摇了摇头。一面擦着身,一面想想今日种种,原本就对大彪动了气,半路又跳出个管闲事的书生小子,偏也是个死硬脾气,一句中听的都没有——如今看来,更是跟杭劼一模一样。当时看他使了本家功夫,又行的是本家礼仪,心头更是无名火起,硬要即刻上山问个明白。偏生又是书生小子开门,烦心事全赶在一处,这一肚子火正不知如何发泄,确如杭劼所说,当时即便向他好言解释,他也无心去听。自己明明最是钟爱于他,一怒至此也非杭劼一人之过,要召他来细说,自是拉不下脸,况且有门规在,此事岂是说了便了的?

    冬日水凉得快,孟繁章手上快了几分。擦着擦着,忽然想到:若是杭劼逐了书生小子出师门,他倒可以只当没这回事。不过照今日情状看,杭劼几乎不会如此,那小子若是被逐出师门,今后在武行也无颜立足了。可那小子一看就是个书生,读书仕进不好么?偏要来拜师习武作甚?不如召他过来问问,横竖我没点头,权当跟外人说话罢了!

    一念既出,孟繁章便擦干出来,穿了家常衣服,叫了外间大彪,吩咐他师兄弟几个将水和桶收拾停当,又命老二叫那书生小子过来。

    陆凇记挂师父风寒未全好,又在堂屋跪了这么久,便拣个好位置请师父坐了烤火。杭劼忽见二师兄来,连忙起身相迎。陆凇正添柴,也起身见了礼,只听师父道:

    “这是你二师伯。”

    陆凇又行一礼,问了二师伯好。借了火光看去,面目不甚明晰,但见二师伯一张瓜子脸,身形略显瘦削,较师父略矮些,比他高了小半个头。却听二师伯道:

    “徒侄不必如此多礼,我叫高嵩,字中岳。你是叫陆嵩罢?这也巧了。表字是?”

    “陆凇是雾凇之凇,表字云冰,师父赐的。”陆凇闻言,已知和师伯并非同名,抱拳应道。

    高嵩听了,点头笑道:“云——冰,雾凇之凇,好!合得很啊!我们师兄弟几人里,独你师父最有才学,就是真秀才,也比他不上。我们四人都只些须认得几个字,也就我还勉强上了一年学,你那三位师伯认字还都是你太师父教的呢。就是论功夫,我们也都不及你师父,”又向陆凇道:

    “今天跟你交手的,是你大师伯常彪。他入门最早,年纪也比我们都大,你太师父一直唤他‘大彪’。你大师伯虽鲁莽了些,心肠却是很好的。他与你交手时,也是在试你功夫,没有伤你的意思。”

    陆凇听闻也笑了:“几位师伯的功夫自然远胜于我,看各位进门时,徒侄就知道是太师父和几位师伯了,也就明白当时他是有意试我功夫路数了。若论才学,师父确是极好。说来惭愧,陆凇幼时爱书,本想读书举业,这些年跟了师父,倒觉朝堂可厌,早没那心思了。况且师父举凡才学、功夫、医理、音律种种,陆凇便从师一生,也未见能学全……”

    陆凇话音未落,杭劼早以目为示,淡淡道:

    “好了,凇儿。”又问高嵩道:

    “师兄来此不光是要水罢?有事师兄直说便是。不过此番烧的多,几位师兄稍待便好了。”

    高嵩见状,摇头笑道:“哎,还是这个脾气。”又向陆凇看了一眼,对杭劼道:

    “师父叫他过去。”

    杭劼微诧,面上却未动声色,向陆凇道:

    “去罢,凇儿。这有我呢。”

    陆凇听了,先是一惊。转念一想,白日里也见过了,虽不知太师父所为何事,去便去罢。便即镇定下来,向师父一点头,跟着师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