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长夜
    高嵩足下生风,带了陆凇到师父卧房——方才叫人时寒暄了几句,他哪还敢有半点耽搁?是以一路无话。陆凇但见灯光映到门外,显然卧房门并未关。二人到门口时,却见孟繁章正擦枪头。高嵩识得,那是小师弟的拜师礼。看师父头也未抬,高嵩就带陆凇进了去,他刚开口唤了声“师父”,便见师父立起身来,一挥手道:

    “你下去罢,你们都快洗了睡罢!把门给我关上!”

    高嵩闻言应了个“是”,即刻退了出去,将门轻轻关了。

    陆凇闻听门已关上,当下上前一步,端然道:

    “徒孙陆凇,拜见太师父。”随即向孟繁章深深一揖。

    孟繁章并未回言,立时一侧身坐了,把枪头放在几上,显见并未受礼。房中灯光虽不甚明亮,却无碍他犀利眼光,将陆凇上上下下打量一回,见他神色如常,活脱脱又一个杭劼,孟繁章心下真是不知如何,面上却是未现半点,只向陆凇道:

    “练武的说话直接,我还没认你呢,你拜甚么?坐罢。你多大了?”

    陆凇闻言抱拳道:“多谢尊长。”说罢斜身坐下,旋即应道:“陆凇刚满二十。晚辈一样说话直接,只是少不得对尊长必要的恭敬。”

    孟繁章双目微眯了下,向陆凇道:“我喜欢直接的,有甚么说甚么。”

    陆凇依然不卑不亢:“晚辈也不会弯,一向黑白分明。”

    孟繁章挑了下眉,直盯陆凇双眼,口中道:“处世黑白分明很好,可要一直如此很难。”

    陆凇不闪不避,坦然回视,淡淡应道:“一生不长,我陆凇信自己能一直如此,可也不愿先说后做,自有天地岁月见证。”

    孟繁章收回目光,哂笑道:“知行合一。坚守本心是要勇气和实力的,故尔知易行难。”说话间,他又拿起手边枪头,向陆凇问道:

    “多说无用,你知道这枪头么?”

    陆凇不假思索,反问道:“莫不是我师父送您的拜师礼罢?”

    孟繁章双眉一挑,微一仰头,面上起了一丝兴味,哼了一声,道:“你这小子,还挺聪明!杭劼这个兔崽子,竟连这也告诉你了!这枪头随我征战沙场六个年头,”旋即正色道:

    “师父不是随便叫的,要互相认可,要拜师,师父师父,既是师也是父,跟文人的先生天差地别,这词多重你知道么?”

    陆凇亦正色应道:“岂能不知?不过也非天差地别。为人弟子门生,皆要用心奉事,又有甚么分别?只一条不同,问学可转益多师,可不止为一人门生;拜师后,若是非经特许,师父便只有一位,奉茶叩首,互换帖子,就是一生。我陆凇即或学成甚么,也不要任何特许,此生就一个师父,这条命都是他的!”

    孟繁章听得陆凇字字斩钉截铁,心内不由一动。口中却故作不以为然,冷笑一声道:

    “哼哼,说得好听。你是甚么人?是何来历?拜师多久?何时拜的?”

    陆凇抱拳,从容应道:“不瞒尊长。晚辈陆凇,师父赐字云冰。晚辈太祖父讳炳,字文明,平湖人;先祖讳炜,字仲煊;先父讳晔,字蔚宗。晚辈全家自先祖被免罪后,便在河间定了居。陆凇拜师六载有余,前几日,师父才为陆凇加了冠。拜师日子是万历九年五月廿二,有师父回帖为证。”

    孟繁章闻言一惊,立时问道:“平湖陆炳?三公兼三孤的陆炳?你祖父做过太常寺少卿,万历三年罪方获免,是也不是?”

    陆凇神色未改,淡淡应道:“正是。”

    孟繁章又打量陆凇一回,冷笑道:“罪臣之后啊。帖子呢?要真如你所说,杭劼这个兔崽子为何不早与我说知?”

    孟繁章说罢,但见陆凇并未回言,却转了身背对自己,解了袄子掏出个甚么,待他回过身来,手上拿了个锦囊。看他从中取出一小块东西,小心展开,想是杭劼回帖。又见陆凇立起身来,退了一步,自拿于手上与他看。

    杭劼笔迹峭拔,孟繁章岂会不识?他又见帖子折痕整整齐齐,再看陆凇袄子敞着,中衣领子半开,锦囊上一条红丝绳在他颈项上挂了,已知他是贴心收着,珍重之意不言自明,不由“嘿”了一声,挥手道:

    “罢了!信你便是。快收了罢!免得我一怒毁了!”

    陆凇忽被道破心事,不由脸上一红,忙背过身去将帖子重新整整齐齐叠了,小心放回锦囊,仍旧原处收好,将袄子系了,方回转来。

    孟繁章见状更是无话可说,摆手喝道:

    “你走罢!我要歇了!”

    陆凇神色如常,当下应了个“是”,便即告退,把门关了,一径往柴房来。

    其时各房早熄了灯,况兼年关将至,天上无月,天便分外黑些。偏生今晚又是寒风凛冽,呼呼地吹个不住,雪粒子直打人脸。陆凇记挂师父,脚下不禁快上几分,下雪地滑,他一个趔趄险些跌倒。此时他如何顾得许多,略稳了稳脚步,又直奔向柴房去。

    陆凇轻跺掉了脚上雪,又轻手轻脚开了房门,进去轻轻关上,听着呼吸,师父该是睡了。循声摸到师父近旁,只怕搓手出声扰了师父,陆凇将手伸进胸口暖了,往师父额上悄悄一探,但觉滚烫非常,忙去轻唤师父要问他怎样,师父却只蜷缩了,总是唤他不醒。

    柴房寒冷异常,风声清晰可闻,雪粒子直打门窗。陆凇已知师父是发烧昏晕过去,他师徒二人此时又正戴罪,不好弄出声响,更不好去叫人,索性把心一横,扶了师父斜倚柴堆,自己在近旁解了棉袄,伏在师父背上,又把袄子在师父右前方系了,自倚了柴堆,闭了双眼,凝神调起息来。

    方才乍一挨上师父背脊,陆凇就冷得打了个哆嗦。待袄子系好,调息调了一阵,他也慢慢习惯了,倒觉此刻正和小时乱吃野果中毒师父背他回家那会一般无二——只没有如此给一件衣服系着。当下心头一暖,眼皮渐渐沉重,便睡熟了去。

    黑夜里,杭劼不知自己置身何处,却又无陌生之感。这屋里灯光柔和,极是清雅,竟像何时来过的。杭劼正勉力回想,忽地听见有人唤他:

    “劼儿,劼儿!”

    听到唤声,杭劼忙回头去看。这声音柔婉温和,记忆深处模模糊糊,但却只有一个!想到这,杭劼心头一凛,回头看时,果然是母亲。母亲依旧是少妇的发髻,依然面似银盘,眼如水杏,身着轻纱也似一件素白大袖长衫,兰花刺绣的衣摆下露出淡绿的马面裙来。杭劼见了,连忙回过身叫道:

    “娘!”

    他正要向母亲行礼,这才留意到母亲身畔还有一个男子。这男子身量与他相仿,看去年纪比他稍长,剑眉凤目,白面薄唇,腰间一条玉带将水色直裰紧紧束了,益发显得蜂腰猿背,鹤势螂形。杭劼刚要问是不是父亲,耳中却听母亲已向他道:

    “劼儿,这就是你爹爹。”

    杭劼连忙唤了声“爹”,又向双亲行了一礼。只见父亲笑道:

    “好儿子,想不到爹第一次见你,竟然是这样见法。多快,你都已经长这么大了。看你这相貌,就知是我儿子!就只这双眼睛——”

    “眼睛像我呢。”父亲话音未落,杭劼便听母亲笑着接了下去。

    “瑛妹,咱们时间不多,还是说正事罢,”杭楸笑道,又看向杭劼:

    “乖儿子,爹此番和你娘来,是要接你团聚的。你看是这就走呢,还是明早走?你若要明早走时,怕是要多受不少苦头了!”

    “孩儿还当自己已经跟爹娘团聚了呢,”杭劼闻言微微一笑,随即应道:

    “孩儿既然还活着,就不能跟爹娘走。不知爹娘是否知晓,孩儿早在万历九年,便收了一个孩子为徒。如今孩儿尘缘未了,重任在身,并非孤单一人,是以不能跟爹娘同去。还请爹娘恕罪!”一语方罢,杭劼向双亲深深一揖。

    孙氏见状,温言道:“劼儿,爹娘都是为你好。明早何等凶险,想是你比为娘清楚罢?你爹战场捐躯,娘知道了跟他去时,才知横死之人还要苦些……”

    “爹娘好意,孩儿知道。然此番无论如何,孩儿都走不得。凇儿心直,孩儿实在放心不下。这份担忧,孩儿相信爹娘定是再明白不过,咱们还是别在此事上多费口舌了罢。”

    “儿大不由娘啊,”孙氏叹道,又看向杭楸,“楸哥,你看这……”

    “瑛妹,咱儿子长大成人了,有他自己的担当也是好的,”杭楸回看向发妻,眼中满是安慰,又向杭劼道:

    “儿子,爹娘不强迫你,你好自珍重。最多到庚午年时,你不来也要来了。爹娘不能久留,咱们就此别过罢。”

    杭劼醒时,已是第二日了。他迷迷糊糊勉力回想,却只记得父母来叫他走他不肯,至于父亲说的何时会“来”,却是怎么也想不起了,又或是压根没听清罢。这也难怪,其时正是四师兄来柴房取柴不小心碰到了他,他方醒了过来。杭劼又见陆凇袄子系在自己身上,待要回身时,方知陆凇用身子暖了他一夜。他立时清醒过来,解了陆凇袄子给他系上,起身向四师兄打个招呼,略略活动了下,虽觉头痛鼻塞未减多少,烧却实实在在退了。

    见四师兄抱柴出去,杭劼便去唤陆凇起来,却看他并无反应。杭劼当即伸手探了他额,果然烫手。眼见不多会就要接受惩处,杭劼没奈何,方才见门外下雪,便在门口取了一捧,搓成个团子,用帕子包了,置于陆凇额上,待化得帕子湿透,又重新取雪搓过。如此好一阵,杭劼正在门口拧帕子,忽听陆凇唤他,忙进了屋。

    却见陆凇并未醒来,仍是迷迷糊糊,又唤了他一声。杭劼应了,他却毫无反应,只是口里连叫“师父”不住。杭劼明知是呓语,也一一应了,看他好歹烧退了些,又给他搓了雪团。

    又如是过了好一阵,陆凇方醒了来。见师父看去好些,陆凇顿觉如释重负,头一歪倚了师父又要睡。杭劼叹了口气,也便由了他。

    杭劼正自调息,不多会,他听见厨房有人洗碗筷,便叫醒陆凇,让他调了调息,随后深深看向陆凇,正色道:

    “凇儿,一会无论发生甚么,你都要照师父的话做。你也长大了,都行过冠礼了,若是为师今后不在你身边,你也要记得心怀天下,更要善待自己!”

    陆凇一怔,还待说些甚么,却见二师伯已在柴房门口了。师伯那一脸凝重似乎在提醒他,凭你是谁,该来的始终会来,谁也躲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