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建国大典建国生(三)
    上述的记忆,时间一长,已经分辨不出真伪善恶。说实话,究竟是他自己六十多年来一直没能忘怀,是人们后来经常提及加深了印象,还是他现在开始创作小说,需要挖掘素材,也许三者都有,是很难分出子丑寅卯的。一如无论是对法海和尚,还是对梁红玉,他都在以后的生活中有了新的了解,或者说有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困惑。传说也好,历史也罢,其实只是后来的人给讲的故事,而故事又有多种版本。特别是经历过那场触及人们灵魂的大革命以后,建国曾经反思,历史是什么?历史是写历史的人写的;写历史的人是什么人?写历史的人是在他写的那个年代,得到允许之后才可以写,才可以出版,才可以流传。那么历史的本来面貌是什么呢?

    比如,文建国现在就努力地回忆自己的历史。

    文建国上的“敏成幼儿园”就在家门口,幼儿园的建筑是过去的衙门,如果两旁有菩萨的话,是跟大雄宝殿差不多的。没有人的时候,感觉是阴森森的,也难怪那些官老爷整天摆着个脸孔,也难怪那些告状的庶民进了衙门战战兢兢。好在后来这里成了幼儿园,成了孩子们的天堂。

    文建国记得,幼儿园的午睡是在楼上的大通间里,硕大的油漆得通红通红的大柱子,同样是油漆得通红通红但已斑驳的地板。每天的午睡时间,小朋友每人一张小席子一枚小枕头一床小夹被席地而卧。

    这是小朋友们快乐而神秘的时光,几个柱子背门那一面的几张席子是他们的大本营。小朋友们自认为很聪明,以为躲在柱子后面不睡觉,玩,老师是不可能发现的。只是一旦有了动静,即作鸟兽散状,各归各位,眼睛闭着,耳朵却竖着。等了一会儿,没有动静,再眯开眼睛看看,并没有老师的身影,也听不到呵斥,一个一个随即又爬着聚拢过去。至于为什么爬过去,爬过去干什么?玩什么?真的想不起来了。如果这时有谁故作惊诧状,突然爬着离开,还暗示其他同学快爬,一次不要紧,有了两次三次,故伎重演,大家就可能想到“狼来了”的故事。于是所有的同学当天都不理睬“谁”了。

    到了第二天,大家又让他在一起玩了。终于有一天,他又很招摇地爬开了,大家仍然没有理睬他,结果真的被老师抓了个现场,而那个他,却蜷缩在自己的席子上窃喜呢,“窃喜”这一词和它的意思,肯定是文建国现在加上去的了。但事情发展的结果与“狼来了”的效应又风马牛不相及,一直“喊”着“狼来了”的小朋友,并没有被“狼”吃掉,而是得到了“狼”的表扬。

    还有一件事,若有似无。文建国因为在读师专中文科的时候写过一篇散文性质的回忆文章,自己还大言不惭地冠之以“朝花夕拾”,所以加深了印象,但那是有着明显的文学加工的痕迹的。

    散文的题目是《捉蝌蚪》,说在小时候,特别喜欢在北固山脚下的池塘里捉蝌蚪——那时野生的小虫小鸟小鱼小虾比比皆是,虽然也知道蝌蚪长大了是要变成青蛙的,青蛙是消灭农田害虫的能手,是庄稼的守护神,是益虫——那时候没有环保意识,但到处都是蛮环保的,但看看蝌蚪长得黑不溜秋的,滑里巴叽的,总是对它充满着好奇,总想把它占为己有。把蝌蚪从池塘里捞上来,装进自带的小瓶子里,像有闲有钱人家养的金鱼那样养着。至于那蝌蚪后来的归宿在哪里,死了,扔了,还是放回池塘了,建国没有一丝一毫的记忆。

    那时候正是文建国们刚刚接触汉语拼音字母的辰光,用一种形象的比喻,就是蝌蚪与第一个字母小写“a”极其相似,而且因为是手写,且写得不规范,写得马马虎虎,写得七歪八扭,那蝌蚪分明就是“a”了。所以建国也就把捉蝌蚪这件事牢牢记住了。还因为《捉蝌蚪》被写作课老师当作范文在课堂上讲评,文建国当时还颇有点志得意满的神态,好像自己离作家不远了。

    但有一件事情,文建国是一直搞不清楚的。那是在他成人以后,常常看到有大人逗幼儿园的孩子开心,问小朋友,“有没有喜欢的女同学啊”“和哪一个女同学玩得最好”的时候,文建国注意看着小朋友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似乎总能隐隐约约地记得,自己上幼儿园的时候,有一个叫陈洁的女同学印象特别深刻,其佐证,就是在日后好长时间里仍然记得她的名字。当然只是记得她的名字而已,长相是无法描绘的,为什么别的女生的名字没有记住,偏偏记住了她的名字,可见喜欢那个女同学也是无疑的了,但文建国实在说不出任何喜欢的理由。上小学时没有看到那位女同学,等到读初中的时候(六年过去了),有一位不同班的女生,是文建国记忆里的模样(自然也很漂亮),也有记忆中的姓和名,可是文建国毕竟没有勇气与那位女生套近乎,生怕犯错误,生怕成为坏学生,因此只得作罢。再后来(初中毕业以后),那个女生的名字还记得,可就是一直未曾谋面。此事不了了之,终究成为文建国个人儿童历史上的一桩“疑案”。其实文建国是有机会打听的,只是感觉,万一人家女生矢口否认,不就太尴尬了。还是将美好留在记忆里吧。

    文建国长大以后常常听有人吹牛,说自己在上幼儿园的时候怎样调皮,怎样胆大,做过怎样的恶作剧,有几个老师(女性),或者阿姨被弄哭过几次,她们又是如何向父母亲告鸟状的等等,且有诸多细微末节,有鼻子有眼睛,讲得头头是道,讲得津津有味。

    文建国总是习惯性地露出很羡慕的神色,感叹自己的智商不高,记忆力不行,没有留下更多的小时候的记忆和味道,或者感叹自己缺乏文学素养和天赋,否则,不也可以写下“斑蝥”“从后窍喷出一阵烟雾”,或者“迎神赛会”前,父亲“叫我来背书”那样的名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