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御史台争辩
    第20章  御史台争辩

    那日,高登谷带着高太后的懿旨找到御史台,御史中丞吕诲知道高太后的厉害,哪敢违抗,只得依照旨意,以违抗圣命为由传唤荆公。

    高登谷仍不放心,提醒道:“那王安石非同一般官员,他不仅知识渊博,更是能言善辩,吕大人鞠审时,千万小心。”

    吕诲哪里相信,嘿嘿一笑道:“御史台是何等地方?是为朝廷,不,是为皇帝整纲肃纪的大堂,哪位臣子到了御史台,不是两股颤颤,周身发凉?谅他姓王的浑身是嘴,到了本府大堂,也只得乖巧,哪还有什么能言善辩?”

    高登谷见吕诲如此自信,愈加不安,就把自己在江宁碰鼻之事说了,最后叮嘱道:“吕大人,前车之鉴不可不鉴,还是谨慎为好。要不,届时本官前来助你一臂之力?”

    吕诲这才点头答应:“好好好,到时就请高大人来助本官一臂之力。”

    御史中丞是御史台的二把手。一把手为御使,因宋真宗曾做过御使,从此此职一直空缺,所以二把手的御史中丞实际已是御史台的掌权者。在北宋一朝,自太祖赵匡胤立下“不杀士大夫”祖训之后,时间一久,大宋的官员竟逐渐养成一种奇特的心理:为使自己能在朝中显山露水,经常不惜以无事找事,哪怕是一些道听途说捕风捉影的小道消息,他们也可借此添油加醋无限放大,或是当面启奏,或是以奏章呈上,皇上信了,他们即赢得“忠鲠”、“敢于直言”等美誉而在朝堂上下招摇撞骗洋洋得意,甚至由此而得到拔擢升迁之机会;若输了也不可怕,好歹有“不杀士大夫”的祖训在上,杀头是万不可能,大不了就是外放到某州某府或是某县做上几年的地方官,过不了多久,说不准又会调回京城干起更大的官儿。正因为如此,那些爱刷存在感的官员常常会无中生有无事生非而想着法儿找些岔子到皇帝面前告告御状,显摆显摆自己的“忠鲠”与“敢于直言”。

    吕诲自接任御史中丞以来,虽说每月能向皇上提供一些官员视事的缺失优劣,但终究没有禀奏能够产生轰动朝野效应的重大案件,用当今的话说,叫个人的出镜率实在太低,因而经常在府中郁闷。自从那日接到枢密副使高登谷与高太后揭发江宁知府王安石扣押反贼请御史台纠察的词状后,吕诲便精神大振,当即回到御史台,将高登谷与高太后的词状收宗立案,作重点鞫勘,以便求个轰动朝野的效应。

    这天打听到荆公乘船已到京城,吕诲立马派了两位衙吏早早来到汴河角子门处等候。时间不大,果见荆公全家从船上下来,两个衙吏出示了传票,凶煞煞领着荆公来到御史台府衙前,见衙门未开,便让荆公在衙前等候。

    等了一会儿,仍不见衙门开启,荆公已知这是主人在给他下马威,也不放心上,只装作悠闲模样,看高耸在面前的府衙,就见这府衙高三层,每层顶上盖着绿色琉璃瓦,层层檐角飞翘,大有竞相腾空欲飞之势。衙门上方有一巨匾,匾额上书着“光明正大”四个楷体大字,荆公本就对书法极有造诣,见那四字写得浑圆遒劲,审视良久,若有所思,默念道:“字可浑圆,做人却万不可如此。”

    正叨念,就见一位头戴黑儒巾、身穿灰锦袍,五十多岁的男人气势汹汹来到衙门前,说要见中丞大人。

    两个门吏说道:“今日有事,其他人一律不见。”

    那人说:“你去通报,就说我桑某来了,中丞定会接见。”

    两个门吏弯腰赔着不是:“请体谅小人的难处,今日若放员外进去,小的饭碗就没了。”

    那男子见门吏执意不肯,只得转身就走,甩下一句:“既然中丞不见,桑某就去找大理寺。”

    “此人是谁,竟如此嚣张?”那人走后,荆公问门吏。

    “大人忘了那句话,叫有钱人放个屁都能冲倒一批人。此人姓桑,名玉楚,是京城的首富。”说着,两个门吏重新站得挺直。

    荆公这才想起在群牧司任判官时,就听说京城有个叫桑玉楚的巨商,现见他如此嚣张,不免问道:“他一个生意人来御史台干吗?”

    门吏回道:“桑玉楚平时仗着与官府的关系,屡屡私贩青盐到京城赚大钱。前不久因贩青盐数量过大,朝廷追究下来,他这才四处托人求情。”

    荆公正要细问,就听大门砉砉几声,除除开启,从里面走出一人,喊道:“哪。位是王学士,御史有请。”

    坐在庑廊下休息的两个衙吏也过来冲荆公喊道:“王学士,进去吧。”

    吕诲自从听了高登谷的提醒,自不敢掉以轻心,这天作了一番准备,才匆匆来到府衙,坐上大堂,见荆公进来,也不让座,只问道:“王学士,你知道本官今天请你来所为何事?”

    荆公站着微微施了一礼,道:“下官刚从江宁过来,哪知大人的意思。”

    吕诲再问:“听说江宁那边有批反贼闹事,有这回事吗?”

    荆公道:“朝廷已派高副使前去镇压了,当然有此事。”

    吕诲觉得刚才的问话缺少震撼力而显得被动,于是加强了力度:“听说高副使要将反贼头领押回京城鞠审,而王大人却偏要将反贼留在江宁,此是为何?”

    荆公回道:“那头领周庄是在江宁闹事,且与之牵连的唐广也在江宁致死了人命,下官身为江宁知府,为彻查此案,当然要将周庄留在江宁,彻查此案。”

    吕诲问道:“难道高副使将周庄押进京城,就不能彻查此案?”

    荆公回得干脆:“不能。”

    吕诲问:“为何?”

    荆公道:“下官对此案深有怀疑。”

    吕诲问:“有何怀疑?”

    荆公道:“此案发生在江宁府,而事发之后,唐广为何不到江宁府上告,却直接找到朝廷,找到朝廷的高大人?这是本府的怀疑一。怀疑二,唐广致死人命,本府至牒于唐广所在的杭州府,请杭州府依大宋律法鞫审。可杭州府听之任之,迟迟不见动静;下官又将此案牒报过三法司,请问吕大人,御史台为何至今也未传问杭州知府,反倒将下官传来,不知此究竟是何道理?”

    一连串的问话已使吕诲张口结舌,过了好一阵才说道:“王、王学士,此次朝中派兵清剿反贼,是圣上的旨意,而王学士不仅把贼首扣押在江宁,还擅自将那些被捉拿的反贼一个个放走,此岂不是明目张胆违抗圣旨?”

    荆公两眼直逼公案后的吕诲,问道:“御史大人,你还记得西汉时期,勃海饥民造反,孝宣帝派郎中令龚遂前去平叛,龚遂去后,不仅未镇压反民,反而拿银两让反民回家,孝宣皇帝得此消息,不仅未责怪龚遂违抗圣意,更是重赏黄金。此是为何?此因龚遂所为是为汉室江山着想,非为私意!还有,”说着,荆公越发激动,侃侃说道,“东汉马援,奉命去武陵镇压叛军,并将叛军围得铁桶一般,这时叛军粮尽路绝,加之天气燠热,叛军家属无不到汉营前呼号哀求饶了他们的儿子丈夫。马援想到可怜天下父母心,遂与部属商议,不仅没灭叛军,更是亲自深入敌营,宣告朝廷的恩德与信义,劝叛军归顺。事后,皇上同样不仅未曾怪罪,更是赏赐马援金帛,命他回家休假祭祖。”接着,荆公愤然说道:“本官之举虽难比龚遂马援,但为朝廷之心,天地可鉴,此岂是心怀叵测之人所能明白?”

    听到这里,吕诲大惊,想到高登谷的叮嘱,暗想:“此王安石果真学识渊博,能言善辩,绝是个难对付的家伙!”

    吕诲正不知如何鞠问下去,门吏来报,说高副使求见。

    吕诲觉得救星到了,连忙说道:“快请!”

    高登谷大步进来,瞟了荆公一眼,说道:“我知道王知府能言善辩。好,为了防止你的狡辩,我高某已将证人带来了,听听证人是如何说的,看你王学士还能如何辩解?”

    吕诲急忙给高登谷让了座,对手下呼道:“带证人!”

    瞬间,衙役从府门外带进一人。荆公一看,来人竟是武进县县令章敦,心中顿生几分狐疑。

    吕诲不认识章敦,问道:“你是何人?”

    章敦回道:“鄙职章敦,常州府武进县县令。”

    高登谷那日离开御史台后,始终担心证据不足,难以拿下能言善辩的王知府,为了找到更多“罪证”,高登谷派出六百里加急快马,将武进县令章敦召唤进京,先是好言一番,再就塞了银两,要章敦指出贼首周庄在武进一带如何抢劫杀人放火无恶不作之事,再指出江宁知府收了反贼的好处,所以处处袒护反贼等等。

    听说章敦是武进县令,吕诲问道:“你既是朝廷命官,那好,章县令说说,反贼周庄在你们那一带杀过人吗?”

    “杀过。”

    “放过火吗?”

    “放过。”

    “抢过劫吗?”

    “抢过。”

    吕诲一喜,将两眼转向荆公,问道:“王大人,听见了吧,把这样的反贼放了,你还狡辩说这是为陛下好,为大宋的江山社稷好?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何话可说?”

    荆公正要说话,章敦又道:“御史大人,不过,那周庄杀人放火抢劫,也是另有原因!”

    吕诲问:“有何原因?”

    章敦道:“周庄他们所以起事,是因为我们那里的老百姓还不起驴打滚式的高利贷,田主借机没收了农户的田地、房产,使得好多农户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为了活命,他们才不得不起来造反。”

    吕诲一时语塞:“这、这……”

    见章敦不是按照事前的安排回话,高登谷立即大怒,喝道:“章县令,你如何出尔反尔?那反贼明明是在江宁、武进一带无恶不作,还与江宁王知府暗中勾结沆瀣一气!你、你、你怎么……”

    章敦毫无惧色,冷冷看了高登谷一眼,对吕诲说道:“御史大人,我章敦刚才说的全是事实,不信,大人可以派人下去察勘。至于高大人刚才说的那些,是他事前要本县令这么说,但我这个县令官职虽小,但良心决不比他人小,我如何能昧着良心说瞎话?”说着,从袖袋中掏出银两,放上公案,说道,“这是高大人给我的好处钱,现在既然没能为高大人把事办好,自是‘无功不受禄’,这银两如数交给御史大人。”

    这时,已气得脸色如猪肝的高登谷冲章敦吼道:“一派胡言!一派胡言!对了,对了,这个章县令,这个章敦,也是、是王安石的属下,王安石的属下,他俩的话都不可信,都不可信。我高登谷是亲自到武进县清剿反贼的当事人,我高登谷才是真正的见证人!吕大人,周庄那班反贼杀人放火抢劫,名义上是为报复田主抢占了他们的土地,实则是动摇我大宋的根基,作为皇上钦命的知府,他王安石不仅不为大宋江山社稷着想,反而助纣为虐,亲手放了那帮反贼,已是明目张胆袒护反贼,违抗圣命,这样吃里扒外的臣子,一定要受到朝廷的严惩重处!一定要受到朝廷的严惩重处!”

    录事早已将高登谷的一番言辞一一录下,见高登谷揭发已结束,遂将笔录呈给御史中丞过目。吕诲看过,猛拍一下警堂木,喝道:“大胆王安石,竟敢违抗圣上旨意,置我大宋社稷安危于不顾,公然放走反贼,在事实面前,还不速速划押认罪!”说着,叫录事拿笔录给荆公画押。

    荆公哪吃这一套,“啪”的一掌,将那伸过来的笔录打成八瓣,如雪片般在大堂上下飘扬。

    高登谷更是气得脸如血泼,站起来咆哮道:“反了!反了!吕大人,还不快快把这无法无天的小小知府送交大理寺鞫办!送交大理寺鞫办!”

    吕诲也觉得荆公这一举动,有失他一个堂堂御史中丞的威严,又是一阵警堂木响,喝道:“来人,速将王安石送交大理寺!”

    两个侍卫正要上前绑架,荆公以手重重一拂,将两个侍卫拂开,大义凛然道:“去去也好,本官正要去大理寺追问递交词状之事哩!”

    不待荆公出门,韩维、王雱赶到。

    韩维见两个侍卫如狼似虎押着荆公,已知是怎么回事,急忙扬起手谕嚷道:“慢!圣上有旨,宣翰林学士王安石到迩英阁入对,不得有误!”

    吕诲、高登谷一听,顿时傻了大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