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苑 下(八)太清墟
    八 太清墟

    景素见崇吾坐在床边半日不言语,只侍立一旁,不同先前一样亲近。正无话间,却见崇吾“啪”地拍了一下床板:“你躲那干嘛?我是老虎吃了你?见了孝王怎么不这么躲着?”

    景素知道此时说什么也没用,越说越错,便沉默着走到崇吾身边来。崇吾见她怯生生的,不忍心,轻轻拍了拍床沿令她坐到身边来,压着满腔的怒气,语气和缓的说:“我知道今天的事你受委屈了。”

    景素柔声道:“没什么委屈的。只是殿下不要这样生气才好。”

    崇吾目光柔和的看着景素,拉着她的手,满心怜惜,忽然又目光一沉:“我早晚拔了他满口的牙。敢对我的人动手动脚。”

    景素劝道:“不要为这些小事伤了兄弟和气。”心里却知道,大约兄弟们的和气是到底伤了,恐怕并不仅是为了这小事,孝王迟早是要被送到风口浪尖上的。

    崇吾听了景素的话却笑了,只是那笑中殊无欢愉,反而透着寒意:“兄弟和气?你知道吗?纪良媛娘家干的那混账事 ,就是他找人背后撺掇的,被闹出来多半也和他脱不了干系。”

    景素忽觉背后发凉,声音虽小,话语却冲口而出:“他意在殿下?他有不轨之心?”

    崇吾摇摇头,若有所思:“目前看不出。照道理他不会有什么非分之想,庶子中比他大的多的是,怎么也轮不到他。而且他也没那么蠢。我看他狂是狂了点,但无意于储位。可他为什么去害纪良媛?纪良媛也罢了,是迟早的事。但我觉得他今天对你,”崇吾转过脸来沉思着说,“很不寻常。”

    景素身子一颤,想起孝王背着她说“似曾相识”的话,尽量让语气平静如常:“我从没见过孝王,更没得罪过他。”

    崇吾若有所思的说:“这我知道,但我还是担心他来捣乱。这个孝王有时候行事出人意料。”

    景素轻轻靠在崇吾身上,看着崇吾仍被固定着的手臂:“我又没有娘家人让孝王有机可乘。殿下不必担心,倒是殿下自己爱惜自己,以后……自然就保全我了。”

    崇吾岂不知,如今少生事,万事稳妥平静于他最为有利。今上如今打发孝王来,便是有心。原本巡狩安防关系帝王安全、社稷稳固,本不由一人专司,一方专职,所以由驻军设防,崇吾监管。后期自然有今上信任的朝廷大员来按着布防图实地察看,今上出行前夜,则由负责今上戍卫的禁宫御林军前来察看布防,并做最后部署。此时正是布防验收阶段,今上不派朝廷大员,却令孝王前来,自然是别有深意的。崇吾也知道当年建储时的血雨腥风便注定了他们曾经的父慈子孝早已终结。今上欣赏他,也为他谋划。处心积虑的打压,除了为维护皇权唯一之外,或许也是在观察和磨练他的品性和能力。甚至当年对以颍川秦氏为核心的士林派出手,除了因士大夫文臣力量对皇权的掣肘外,大约也是怕秦氏所处的文人集团势力做大,又有拥立之功,一旦左右新君,必会架空新君权力,毕竟当年今上就尝过被文臣拥戴后又处处掣肘的滋味,大约这也是“父母为子女计之深远”吧。但是不可否认,今上有时是忌惮崇吾的。一个能力出众,众臣归望的嫡子,虽是今上所希望的,但也是今上所不愿见的。今上,虽然文治武功比不上先帝,但这驾驭群臣、平衡权力的帝王之术却远胜先帝。崇吾想着想着就不由笑了,但在景素看来,这笑容,却是含了几分不可捉摸的异样与古怪,不由打量着崇吾,却一无所获。

    “阿素,你在这玩的高兴吗?以后就难得来了。”崇吾又换上了那面对景素才有的简单、轻松、无害。

    “我们要回去了吗?”景素闻声知意,语气中满是遗憾。

    “嗯,清场已经结束,孝王都来为君父验收了,等验收之后我们就得回去了。”崇吾语声幽远的说:“过几日陛下巡狩时,这里就是另一番景象了。”

    这个景素是明白的,那时自然是另一番热闹景象了,诚如《大猎赋》所云:

    河汉为之却流,川岳为之生风。羽旄扬兮九天绛,猎火燃兮千山红。乃召蚩尤之徒,聚长戟,罗广泽,河雨师走风伯。棱威耀乎雷霆,烜赫震于蛮貊。陋梁都之体制,鄙灵囿之规格。而南以衡霍作襟,北以岱常作祛。夹东海而为堑兮,拖西冥而流渠。麾九州之珍禽兮,回千群以坌入;联八荒之奇兽兮,屯万族而来居。

    帝王巡狩自然是盛况。但那时候这里就不再是景素红衣猎猎、驰骋纵马、明眸善睐,令崇吾心满意足的草野了。一切个人的深思静默、喜怒哀乐都将被掩盖在这苍茫猎场的热闹所清洗,了无痕迹。帝王狩猎的盛景自会淹没如此时她与崇吾静静相守的偷安时光。

    “殿下答应我一件事好吗?”景素有些黯然地说。

    “嗯,说说看。”崇吾看着她年轻的面影,用使她内心感到安定的声音说。

    “如果哪天我死了,就葬我于这太清山吧。”景素静静的笑着说。

    看着她无忧无痛、笑意平和的样子,又想她十七八岁的年纪,崇吾心里居然像被什么狠狠的拽了一把一样的难受,仿佛有什么东西堵上他的心窝,但他面上却不肯显出来,仍旧调侃着:“照年龄来说的话,也是我先吧。不过留下你独自思念我,倒还真不忍心。”他这样说着就愉悦的笑起来,仿佛憧憬到景素孤苦伶仃地对他思念无尽是一件极快活的事情。

    景素幽怨地看着崇吾:“有那么好笑吗?”

    崇吾看她忍无可忍还必须忍耐的样子,更高兴了:“想你在我身死之后悲悲戚戚的样子,还不够我高兴吗?难道我死了,你还没心没肺的倒好?”

    景素本来气恼的,只是碍于二人身份的悬殊不敢发作罢了,但见崇吾如此奇特的思考路线也是令人哭笑不得了,居然有人说起自己死后之事那么开心。见他竟然这样卖力的调笑自己,也不由会心地为之一笑。

    “不过我还是多活几年吧,把你熬得老一点。”崇吾朗声道,“否则万一我死了,你还年轻,孝王那混账东西再向你伸手我就护不了了。”

    “殿下,我真不认识孝王。”景素这次真的是认真恼了,顾不得身份,嗔怪起来。一提及孝王,景素心中不禁一紧,只觉如坠寒冰。她虽没敢抬头细看孝王容貌脸面,但也能感到他目光中的彻骨寒意。而崇吾所介意的的竟是防着孝王对她有意,但她自己却没有一丝一毫觉出孝王对她有什么男女倾慕之情。然则她何时得罪过孝王了?还是孝王天生就那个样子?毕竟从小失母,又生在帝王家的孩子在长大后难免有些阴郁凉薄。一念及此,景素不由又是心里一阵轻松。

    崇吾一直细察景素脸上不断变化的丰富表情,并不打断她,而是极有兴趣的看着,直到景素回过神来,才回到那个最初的问题上,语气仍是漫不经心地,还带着几分调笑:“你说太清山的事,我不能答应你,因为你得陪着我。”见景素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又笑着补充道:“你死了也得陪着我。”

    景素大惊失色:“怎么可以?殿下将来得登大位,万岁千秋后,自有皇后合寝。”

    崇吾用手指点住了她的唇,不令她再说话,而他自己竟也良久无言。直到过了很久,他才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笑着说:“你说的对,我还有故太子妃和太子妃。你说的对,我答应你了,只要我活的比你久。”

    说着他站起身来背对着她,屋子里没有点灯,他的背影高大而深沉,却又模糊而虚浮,景素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听到他的声音:“阿素,是我忘情了。你知道,你是我出于自愿地,完完全全得到的第一个女人。我的两任太子妃,是今上硬塞给我的;其他的姬妾,我从未放在心上;纪良媛,我宠了她几年,她实际上是个替身;只有秦枢,她让我尝到了情爱的美妙滋味,我对她刻骨铭心,她却不顾而去;只有你能留下来陪着我……”他说着长叹一声,不等景素回应,便大叫王中达来侍奉盥洗。

    景素原想再说什么的,只说得一句:“殿下,我……”便被崇吾挥手打断了。

    “你什么也不必说,我都知道。”崇吾道:“不过你口气不小,知道这太清山曾是先帝为不能长眠于此而倍感遗憾的地方吗?要不是钦天监和那帮风水师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的,也许这里就是仁显昭烈武皇帝的陵寝。如今便宜你了。”

    他说着转过身来,意味深长的望着她笑。

    景素一句话噎在那里,又听他这样说,怔忡半日,再想说时,内侍们早已捧着盥洗器具鱼贯而入了。